我過去沒有徒弟的時候，看見別人有徒弟, 我就很眼紅。

如今我有了徒弟, 每日裏看見他, 我就時常想把他打死，找個坑埋了, 然後假裝自己壓根就沒有過徒弟。

每次他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撒潑，我都很想裝作不認得他，一腳把他的腦袋踩進地裏去。

我想他臉皮可能厚得非同一般, 但是我堂堂觀音, 又不能當眾打孩子, 只能好言好語地配合他，拎起他那根完好無損地胳膊來, 溫聲問他：“斷了幾截兒呀？”

惠岸伸著他那完好無損地一根胳膊, 慘叫道：“師父莫用力, 斷了太多, 再捏就碎了。”

我擡頭，看向那在旁邊忐忑不安的鎮元子, 道：“鎮元大仙, 你這土地太硬, 把我徒弟胳膊硌斷了，你說說，怎麽賠我吧？”

那鎮元顯然不曾料到我也有如此不要臉的一天, 喝涼水都能被我訛上。他瞪大了一雙眼，氣得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, 瞪著眼望我，嘴唇都直哆嗦：“這關我什麽事來？”

他從那長長的袖子裏伸出一只手來，指定我了我，氣得跺腳：“你師徒兩個少合夥來訛我！你們兩個吵架，扯我進去做什麽！”

他見我不說話，只望著他，知道我是沒個說法不走了，又礙著我徒弟惠岸的來頭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，最後索性道：“觀世音，你少來氣我，你管那孫悟空沒管好推了我的樹，我還沒找你算賬呢！”

我立刻道：“好！既然你要我賠你，那好，我這徒弟賠給你了，他就跟著明月清風做個打掃吧，正好他手被你這地給硌斷了，多大的緣分，你賠他一輩子白飯嘛。”

鎮元子整個人都傻了，忽然白撈了一個徒弟，照理說他應該是賺了的，何況這個徒弟又是又來頭的，他最喜歡撈閑人了，此刻心下一喜，一拍手道：“成交！”

我把惠岸往地上一丟，轉身就走了。

果然，我人還沒轉過去，惠岸蹭的一下從地上爬起來，也不抱著胳膊叫了，也不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了，眼睛裏神采奕奕，意氣風發，整個人仿佛重生一般神清氣爽，從容拍拍身上的灰道：“我好了。”

……

他對想留他下來做打掃並且正考慮要不要給他包吃包住的鎮元子道：“我忽然發現，原來我手沒跌斷的。”

那鎮元子哪裏是個好說話的，反正我說了不要，他很有撿回去的打算，不準備讓惠岸走了。

惠岸對他說：“你家老祖宗說了，有我沒他，有他沒我，我要是留下，你不就沒果子了麽。”

說完，忙不疊地追上我的雲，一本正經地跟在我後頭，仿佛剛才什麽人也沒丟一般，垂手立在一邊。

我說：“怎麽，手好了？不是斷了麽？”

惠岸盯著我看了一會兒，又低頭瞅瞅自己的胳膊，兩相為難，他耷拉著腦袋猶豫了半晌，一把抓起棍子就往自己胳膊上狠狠敲去。

……？？？

說實話，這幾千年他在我南海什麽奇葩事兒都幹了，自殘還是第一回 ，嚇得我趕緊攔著他的棍子，氣道：“你這又是做什麽？”

惠岸一本正經看著我，理直氣壯道：“我和孫悟空學的。”

？？？

惠岸說：“他犯了那麽大的事兒，把老祖宗都掀翻了，師父你還不是讓他做做樣子，假意要一命抵一命麽。”

……

哦，那你自殘吧，下次我不管了。

我無奈道：“你說，你到底想怎樣吧。你早說了，省得折騰。”

惠岸眼睛一瞬間亮了，顯然這事兒他蓄謀已久，一聽見一點兒征兆都毫不放過：“我也要三根毫毛！”

……果然是蓄謀已久。

這三根毫毛我給了孫悟空倒是沒什麽，畢竟他是個妖怪再怎麽樣也就是三百小猴子跟著他一起打群架，反正妖怪麽，陣仗再怎麽混亂也不丟人；然而我這徒兒？

以後難不成我派他去辦事，就得看見三百個小惠岸在下界打群架麽？

這一個惠岸就夠我這般頭疼了，三百個？

沒戲，絕對沒戲，他想也別想。

我對惠岸說：“別的我不知道，我只知道這孫悟空日後是再也別想來我南海了。”

說完以後，我還吩咐那黑熊怪道：“從今日起，孫悟空那個死猴子別想踏進我南海紫竹林一步，若的他來了就給我打下山去，出了什麽事，讓他自己解決！”

我尋思著，怎麽也要趁他不在的這段日子，好好教育教育我這個徒弟，省得他越學越歪，日後成了個比孫悟空還大的禍害。

我想得簡單，誰知還沒過了幾天，我南海的清靜還沒多久，就聽見了黑熊怪在山下怪叫，善財龍女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來，對我說：“菩薩，不好了，那孫悟空打上山來了！”

……打上山？他可真是厲害了啊！

他又想怎樣？

我也知道這猴子是個厲害的，我那傻黑熊怕是拼不過他，便對龍女道：“罷了，讓那猴子上來吧。”

只見那只潑猴子孫悟空沖到蓮花臺前來，一雙火眼金睛暗淡無光，沖到我臺子前，也不行禮，先開口質問我道：“菩薩明明說了我有危難便來救我，怎的反悔了，連門也不讓我進！”

他身後還跟著那倒黴的黑熊，只見我那看山怪身上的毛掉了左一塊右一塊，一雙肉爪子捂住腫了包的腦袋甚是可憐，委委屈屈對我說：“菩薩，這猴子忒兇了，我打不過他。”

我對那孫悟空道：“你日日來煩我，一日清靜也不給我留？”

孫悟空盤腿往我臺子下一座，身子在那臺子上一仰，斜倚著，歪了頭，挑高了眉毛望我：“菩薩你如今想將我甩開怕是晚了，甩也甩不走了！”

我道：“你不保唐僧取經，來我這裏撒什麽潑，是你師父遇到什麽危難了？”

孫悟空冷冰冰道：“他好得很吶！我不好了，我不保唐僧西天取經了。奈何我是個閑人，也沒出處去，不如菩薩你好心收了我做個打掃，行不行？”

他這一說，惠岸就很慌，抱緊了他的小掃帚不松手。

我一時間反應不過來：“你不取經了？”

孫悟空把他那金箍棒往地上一丟，大聲道：“不去了！”

我又問：“你日後賴在我南海？”

孫悟空大聲道：“對！”

我說：“你即便是不取經，也該回你花果山，來我南海做什麽？你這等不講信義的人我不要，你走吧！”

孫悟空見我要他走，一雙眼猛地血紅起來，從地上撿起那金箍棒，裹挾著千斤之力往我臺子下面狠狠一砸，一瞬間砸出一個大坑來，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，碎石四濺，驚得紫竹林裏鳥雀四起，那一灘千年平靜的池水被震動，濺出不少水來。孫悟空將那棍子扛在肩上，歪頭看我，道：“這也趕我走，那也趕我走，我就這麽不值錢麽？”

他一雙眼瞪得血紅，咬牙盯著我看了半晌以後，道：“好！走便走，好像我稀罕你這南海一般！只一件，我老孫五百年前，在花果山大展英雄之際，收降七十二洞妖魔，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，頭戴的是紫金冠，身穿的是赭黃袍，腰系的是藍田帶，足踏的是步雲履，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，也曾做過人上人！只聽你觀世音的話，保那唐僧取經，把這緊箍兒帶在我頭上，落魄如今，如何有臉回鄉去見那故人！”

他似是不願說出下面的話，卻又逼到了口頭，眼一閉，索性道：“你將我這箍兒去了，我就回去罷了！”

我看他良久，才醒悟道：“ 你這猴子如今不是來找我撒潑的，是真的要回去了？”

孫悟空道：“對，你觀世音都不收我，我留在這裏做什麽，討你嫌麽？”

我茫然道：“你不是和那小和尚感情很好，死也要護他上西天取經麽？你怎麽忽然反悔了？孫悟空，你該不是趁機訛我給你摘了這箍兒吧？”

他喪氣地往我臺子邊兒上一坐，黯然道：“他趕我出來了。”

？？？

這金蟬子怎麽又戲多？

他還不明白嗎？他這肉體凡胎的怎麽上西天，他把唯一一個能打的徒弟趕走了，難道以後被妖怪抓了又要我去救他嗎？他想得很美啊！

我伸手捋捋他的猴毛，安撫他一下，問道：“怎麽就趕你出來了？”

我好心安慰他，他還不領情，一把將我摸他腦袋的手給打開了，氣道：“那白骨精想捉了他吃肉，三度化作人形來騙他，給他帶的飯是蛆蟲與蛤｜蟆，一心想挖了他的心好長生，可他倒好，肉眼凡胎不識妖怪，又聽那在豬八戒的鼓動，將好心救他的我給趕出來了。”

我：“……”

我就知道豬八戒那張豬嘴要惹事。

我好心對他說道：“悟空啊，你師父也就是一時脾氣大，你也知道的，他那臭脾氣，我都讓他三分，你就當他放了屁，莫要理他，再回去吧。師徒之間哪兒有不吵架的，我也日日都想把我徒弟給活埋了，你看他現在還不是好好地在我這裏掃地。”

孫悟空：“……”

孫悟空道：“那菩薩你就收了我給你掃地吧，我堂堂齊天大聖給你做掃地的，你也有面子不是？”

我：“……你為什麽就是不願意回去呢？”

他原本是極倔強的性子，是個石頭做的腦袋死不開竅的主，然而我這一問，他忽得猛地別過頭去，強忍了眼睛裏的淚水，道：“回不去了！”

說罷，將一張紙丟給我，道：“他給我親手寫了貶書，要我執此為照，再不與他相見。若是他再見我，便墮入阿鼻地獄，我也已拜別了他，絕無回轉之機了。”

這猴子當日被那太上老君放在丹爐裏燒，烈火灼心也未見一滴眼淚，如今卻是在我面前如同個做錯了事的孩子，茫然不知所以，小小聲道：“菩薩啊！我孫悟空即便是石頭做的心，也不是不流血的。他給我立這字據，字字都是剜我的心，雖是輕輕薄薄一張紙，讀來卻比那玉帝砍我、打我、放火燒我，還要痛上千倍萬倍。”

他耷拉著腦袋，也不看我，只對我說道：“如今這世上，便又是我只身一人了，再無人願意要我，菩薩你大慈大悲，救苦救難，便收了我在你這裏出家打掃吧！俺老孫給你磕頭，給你燒香，只要你一句話，讓我怎樣都好，只求你給我個容身之所，讓我且躲一躲。”

唉，他都這麽說了，我還能說什麽呢？

我說：“那好吧，以後你就做個打掃，惠岸的活就交給你做了。你只需記得，若是這三界六道都沒你的容身之所了，我也是收你的。”

我說完，那猴子忽得一個激靈跳起身來，眼睛裏又有了幾分神采，然後一把搶了惠岸抱得緊緊地小掃帚，頭也不回地向後山掃葉子去了。

惠岸委屈巴巴看著我，伸著一雙手，咕噥道：“師父，他搶我掃帚……”

我說：“你不是成天不想掃地麽？現在別人掃了，你還不高興？”

惠岸道：“可是那猴子——”

我也不聽他如何說了，只想看看那小和尚到底有多狠心，就這麽把猴子給趕出來了。他金蟬子竟然這般絕情，我也是長見識了。

我打開那封信，正準備好好拜讀一番金蟬子的鐵石心腸，卻見偌大的一張紙，就中間寫了一行字，我懷著瞻仰的心情讀了一下，只見上面大大的字一筆一劃，認認真真地寫著：

“哼！我不要你啦！”

……

……

……

辣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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